他从一月的雪天里走出来,虽撑了伞,露出来的皮肤却一样冻得发青发紫。他高且瘦,褐发里掺着白发,长一张和冰雪一样冷的脸。
酒馆里一位好心的姑娘为他倒了酒,让他暖胃。兴许是手冻到发抖的缘故,他总是握不准酒杯,最后是那位姑娘将酒杯放到他手里。
他握紧杯子,低声道谢,他的声音出奇好听,像雪融。
姑娘红了脸,却被酒馆里其他客人嘲笑,笑姑娘相貌丑陋,却也和天底下其他姑娘一样会动心。
他不为所动,只是喝酒,伸手摸酒瓶时摸到姑娘的手,他连连道歉。
姑娘这才发现,他根本看不到。
你从哪里来?待看客散去后,姑娘问他,又往哪里去?
他迟疑片刻,说出了一个地名。
姑娘点了点头,想起他看不到,又哦了一声。那地方很远,你走过来的吗?
这回他点点头,道,走了大半年。
他并不打算同萍水相逢的少女谈去处,或者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去处。
你看不到?姑娘问出口就想咬掉自己舌头。
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,久到一盏蜡烛已熄,姑娘要支着下巴睡着,他才忽地开口,依旧是那般毫无波澜的声音。他说他生来看不到,但他一年前是看得到的。
那为什么……姑娘忍不住又问了。
他给了我眼睛。他说。
嗯?谁给了你眼睛?姑娘问。
一个男人,一个据说有着天底下最美眼睛的男人。他脱口而出,不过我从未见过。
哈?他给你眼睛,你为什么见不到他?姑娘愈加不明白。
他死了,他到处找我的眼睛,他说想让我看到……最后他找到了,他死了,拜托一位旅人将眼睛带了回来。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,只是微微扬起了头。
啊!姑娘小声叫了一声。周围被打扰的客人们很不开心地看向这边,但姑娘早就不介意其他人的眼光。
他死了。他又重复了一遍,仿佛在确认这个事实。
他生前说要带我走过万里河山,要做我的眼睛。后来他兴许是不愿意做了,便去为我找眼睛。他轻轻地说,语气有那么一点点孤独与寂寥,他一定是觉得带一个瞎子走天下太累。
不……不是这样的。姑娘反驳道,她拼命摇头。
他找到了,然后他就死了。他是春天走的,而他送我的眼睛秋天才到,我有了他送的眼睛,本来是可以一个人去走万里河山的。他继续说,带着一丝丝苦笑。
可我不愿意,他送我的我偏偏不要。我就用他送的眼睛跋山涉水,来到他死掉的地方,那时候已经是另一个春天了,我把眼睛还给了他。他轻描淡写地说,我本该做一辈子的瞎子,我再也不要看到人世间了。
他一定会很难过的吧。姑娘忽然想哭。
他死了,就不会觉得难过了,死人是不会难过的。他认真地说。
如果他知道这样……姑娘眼泪刷啦掉了下来,她声音大了些,你怎么能这样,你不该随便辜负他……他一定很喜欢你,所以他为你去死了!
是啊,他死了,死人是不会知道的,死人也不知道自己被辜负,死人也不能喜欢别人。他无比认真地强调,只剩下我而已,我还活着。
这位丑姑娘觉得盲人不可理喻,她气得转身就跑,眼泪流了满脸。她着实善良又天真,还承受不得这样一点都不好听的故事。
盲人静静地喝完了姑娘倒的酒,苦而辣,而咽下去后一阵火烧火燎。
雪依旧下,他走出门去,撑开伞。他前半生曾秉烛夜游,如今烛火熄灭,他得匆匆寄余生去了。
终